昨天一到办公室,我就从书柜里取出几本旧书,上面清晰地盖着“郭寿康赠”,一时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。那是我与外子最后一次去看郭老,郭老翻出许多旧书送给我,当时他已没有力气签名,就让我们拿他的签名章自己盖。他吃力地说着:“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,做个纪念。”当时我心头一沉,听出一点告别的意思。但随后郭老师又谈起他正在组织的一项译著出版工作,我安慰自己:郭老师心气还这么高,一定能活到百岁!谁知道这是我与郭老的最后一次交谈!现在回想起来,自己真是迟钝!那次我们怕说话太久让郭老费神,但他还是挽留我们再坐一会儿。也许他心里什么都明白,只是不愿意让我们伤感罢了,故而没有渲染病情,致使我疏忽,没有再去看看他……
我与郭老师结缘,始于2001年,当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人民大学设立版权与邻接权教席,郭老师担任主持人。因郭老师当时年事已高,院里派我协助他,教席开设的课程都由我俩合上。从学生那里得知,郭老师上课永远是站着的。对于中国知识产权立法与知识产权条约的来龙去脉,郭老师如数家珍,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。我陪郭老师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北京办事处汇报工作时,有一位官员常常开玩笑地说:“郭老师,您本身就是intellectual property(知识财产)。”
郭老师做学问极其严谨,如果对一个出处存疑,一定要详加考证。有一天,他打电话让我帮忙找《伯尔尼公约》的法文本,说是要与英文本作对照。郭老师还十分好学,与时俱进。只要健康允许,各种研讨会、教授沙龙,必能见到郭老的身影。他行动不便后,有时为了听会,就让学生在人大东门找个出租车,打到靠近法学楼的西门。他跟着小孙女学习电脑,还笑着解释:“小孩子有耐心,不会烦我。”因为习惯英文打字,他发的电邮都是英文的。
郭老师为人谦和低调,给我打电话,永远称呼“李琛同志”。如果去看他,结尾永远是“小汪(外子)还好吧”。他谈到年轻人的发展,特别喜欢用“摇旗呐喊”这个词。总是说:“我老了,但愿意帮你们摇旗呐喊。”郭老师多才多艺,却不显山露水。法学院大多数同仁只知道郭老师精通六门外语,却鲜有人知他还熟谙皮黄,拉得一手好京胡。有一次知识产权教研室聚会,几个同事唱了几句京剧,让他点评一下,他微微一笑,说:“看怎么个说法……”而后,他讲起京剧里的音韵,还示范性地唱了两句,我们便知他的京剧造诣之深非吾辈可揣。
正因为郭老师的低调与安静,让我们没能及时关注他,留下种种遗憾。师母走的时候,他居然不告诉我,事后说起,他的解释是:“在正月里,不给你们添麻烦。”师母温良慈祥,当我和郭老师说话时,她总是坐在旁边静静地听。不必通过语言便能感到他们的夫妻情深。师母去世后,郭老师的身体急转直下,与过度悲伤有很大的关系。他第一次出现肾衰竭,住在海淀医院,我们去看他,他丝毫不提自己的病,反倒说:“你们都这么忙,跑来干什么。”走的时候,他叮嘱我与外子:“你俩要相互关照。”或许,那一刻他想起了师母吧?出院后,郭老师自己在家做腹膜透析,每天要花近四个小时。他从来不抱怨,不诉苦。医生叮嘱他要适量运动,他就每天早上拄着拐杖在校园里艰难地散步。我想,他一定很想活久一点,再多做一点事。他的忍耐与坚强迷惑了我们,真后悔没有多陪他几次……也许,郭老师更牵挂师母,希望早日在天堂与她相聚。
昨天下午,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,忽然意识到自己走到林园了!有一间堆满了书籍与材料的老式的三居室,老旧的沙发,从今要永远地空了……忽然看见一簇怒放的迎春,黄艳得那般无情。然而,于我们,这个春天都黯淡了……